提及舆图,许多东谈主脑海里立地判辨起中学地舆、历史教科书中的插图,或者新华书店里高高挂起的一幅幅中国舆图、寰宇舆图。这些舆图每次出现得齐很防备,时候深切,大家当然把舆图与“科学”“常识”这样的词研究在全部。
清华大学东谈主文与社会科学高档研究所讲授宋念申在新书《制造亚洲:一部舆图上的历史》里,写下的第一句话却是,“舆图既是常识亦然权力”。他说,舆图向不雅者提供对特定空间的阐述,同期也借由阐述的权力,歪曲空间的实相,“因此,创制舆图不单是科学行为、艺术行为,更是政事行为”。
在《制造亚洲》中,宋念申用了100多张古舆图,从全球史视角启程,以舆图上的“亚洲”为切入点,展示了东西方寻觅与互动、驯顺与叛逆中,亚洲这个想法怎样被制造出来的“政事行为”,以及对历史产生的深远影响。

《制造亚洲:一部舆图上的历史》
宋念申 著
广西师范大学出书社·北京贝贝特 2024年5月
作为一手贵寓的古舆图
宋念申对舆图产生风趣,始于在好意思国芝加哥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期间。他的博士论文磋商图们江划界,宋念申在研究中郑重到,那时中国和朝鲜在界限上有一个很穷苦的技巧磋商是,到底用以前画图舆图的形势来明确范围,照旧引入新的重要。“为什么他们那时有了先进的测量技巧无用?这和咱们一般会通的科学史不雅念不一样,其实体现了不同的地舆不雅、政事不雅和天地不雅,不是浅显的技巧问题,而是一个笼统性问题。”
和宋念申上一册书《发现东亚:一册书读懂东亚五百年》一样,《制造亚洲》亦然脱胎于教唆。2016年起,他在好意思国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郡分校历史系教东亚史。“历史学认真要用一手史料作念研究,然则我的好意思国粹生们绝大多数莫得任何华文、日文或者是朝鲜文基础,不会用这些翰墨性的史料。作为历史强健,我的检修就很成问题。那时我想,能不成拓展所谓一手史料的想法?一手史料否则则翰墨,也不错包括许多非翰墨的东西。”
为了上课,宋念申去好意思国一些藏书楼作念贵寓齐集,要点是西方画图的对于亚洲和东亚的古舆图。在好意思国威斯康星密尔沃基的地舆学会藏书楼,他第一次实在斗争到古舆图。他在那处待了一周,亲眼看到、亲手摸到了深广的古舆图原件,“这样的资格让东谈主难忘”。

宋念申也齐集古舆图,迄今齐集了100多张欧洲古舆图,“东亚古舆图以木刻、手绘为主,存量终点珍稀,齐是文物。而欧洲跟着古腾堡印刷术的发明,极大擢升了印刷后果,舆图竹素商品化进程高,是以一般舆图的印刷量齐很大”。
2021年,宋念申归国任教,也把在好意思国的课带到了清华大学。2022年疫情期间,他没法去外地跑境界,就凭据课纲,写成《制造亚洲》这本书。“我最先猜想的是英通知名Mapping Asia。英语中map作为动词,除了有画图舆图的好奇,还有探索、谋划、构想、探索的好奇。”而在裁剪建议下取的《制造亚洲》这个标题,则和《发现东亚》一样,解构意味终点浓,强调历史背后的东谈主为身分。“亚洲不是一个固定的实体,它是络续被发明、被构想出来,再络续修改、重新构筑,是一个零碎动态的东西。”
“舆图帝国目标”
某种进程上说,《制造亚洲》是《发现东亚》的写稿延续。在《发现东亚》的改进版代序中,宋念申就说:“从地舆上说,把亚洲作为一个寂静的大陆板块就窘态其妙。亚洲和欧洲属于一个大陆板块,为什么要分开?”
当代寰宇的酿成,始于1492年哥伦布大飞翔,这是他第一次赶赴“亚洲”的航程,还带着西班牙国王和王后写给“中国大汗”的信和国书。哥伦布对于亚洲的常识,来自《马可·波罗纪行》,以及那时欧洲流行的托勒密地舆学。他还看到了意大利学者保罗·托斯卡内利凭据托勒密表面画图的寰宇舆图。哥伦布深信,从西班牙向西启程,用不了多久就能跨过大西洋,抵达马可·波罗刻画的艰深的东方。
哥伦布并莫得到达亚洲,而是到了北好意思洲的巴哈马群岛。但此次“寻路亚洲”的远航绝对改革了寰宇,“1500年以来的寰宇历史,等于起源西欧的殖民国度以帝国膨大的形势占取、分割、圭表、组织全球的经过,全寰宇齐被裹带其中。而这一切的能源在于亚洲,零碎是东亚,而当代的到来,也绝对重新界说了亚洲、重塑了亚洲的历史。”宋念申在书中说。
哥伦布远航后不久,西班牙和葡萄牙为了外洋从属国驱动强横争夺,两个相邻帝国之间的地缘冲突日益加深。终末经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露面合并,两国以西经46°37'为界分割势力范围,沿着这条最先的“教皇子午线”,瞎想中的地球被两大帝国切分,西班牙和葡萄牙随后坚毅《托尔德西利亚斯公约》。此次公约中永别的势力范围,则在陈腐的“坎迪诺平面球形图”中得到充分体现。
宋念申指出,这个永别不是为了明确两者之间的河山,而是为了分割他们现时和畴昔的外洋从属国。舆图史家哈雷也说,“和枪炮及军舰一样,舆图亦然帝国目标的火器。舆图被用来激动殖民,地盘在纸面上先于骨子中被占有,在这个意旨上,舆图预期了帝国”。上世纪70年代,泰西学界批判舆图学兴起,一批英国和好意思国的舆图史家,在温雅到近代舆图制造和帝国目标膨大之间的干系,还提倡“舆图帝国目标”的说法。“是以我在《制造亚洲》内部提倡一个比拟穷苦的不雅点是,探讨地舆时,一定要把地舆常识酿成的历史经过加入进来,不成把地舆行为念隧谈客不雅的、在时候上是静止的常识,而要看到地舆常识在历史上怎样样流动的,终末一步步酿成咱们今天的历史地舆不雅。”宋念申强调。
然则,宋念申在研究中也发现一个很值得郑重的风物,一方面,16世纪以来,亚洲越来越被西方以等第制、排他性、拼图式的重要来瞎想,另一方面,霸权性的瞎想形势永久又莫得绝对规训亚洲,尤其是东亚。通过酬金“亚洲”在舆图上被塑造的历史,宋念申还重申了一个在《发现东亚》中也阐明过的不雅点,“当代是一个全球参与的经过。亚洲不是‘莫得历史’的,相背,它否则则当代性的泉源之一,更是穷苦的激动者”。
对话宋念申:从“亚洲”想法起源看,斯文不一定会导致冲突从舆图看背后的意志形式
第一财经:在我印象里,国内以古舆图为主要视角来讲历史的书未几,古舆图更多是作念插图这样的“副角”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风物?
宋念申:传统历史学检修内部很少有颠倒的图像检修。在历史地舆学里,有舆图学这样一个小分支,但咱们国度的历史地舆学仍然是以文件验证为最主要重要,以图为另一种文件,爱好舆图里抒发的地舆信息。西方地舆学,尤其是新的批判舆图学兴起以后,咱们渐渐不再像传统那样,只把舆图当成果然的、不错跟文件互证的信息,而更多是从翰墨和图像纠合去看背后的意志形式。
最近三十年,跟着芝加哥大学出书社的《舆图学史》(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)丛书的出书、翻译和引进,国内许多学者也在从事舆图史方面的研究。我的《制造亚洲:一部舆图上的历史》是从教唆里来的,但愿能够把学术性的前沿念念考体现到我对东亚,尤其是对亚洲历史的判辨和念念考内部。
第一财经:《制造亚洲》里谈到,欧洲地舆不雅的酿成与帆海大发现、拓殖密不可分。1584年,也等于明朝万历十二年,欧洲出现首幅以“中国”定名的单幅舆图。书里还说,19世纪英国吞并印度,对印度作念了绝对的地舆勘测,“当印度舆图上的空缺被填补,亚细亚东端的中华帝国行将一步步垮塌”。那么是不是不错说,欧洲东谈主从第一次把中国纳入单独的不雅察对象驱动,他们就对中国有了拓殖想法?
宋念申:那倒莫得,1584年制图家亚伯拉罕·奥特柳斯刊印《中国图》时,更多照旧一种对远处中国的瞎想。奥特柳斯的常识开头主淌若马可·波罗,从马可·波罗传且归的信息,西方东谈主知谈中国黑白常大的国度,有丰富的物产。那时他们是带着瞎想和帮衬的魄力去刻画中国,把中国放进他们对寰宇构想的一部分,而这个构想很猛进程上是由招引成本目标贸易体系能源所驱动的,是以在《中国图》里,欧洲东谈主只对中国的海岸、互市口岸比拟温雅,不太在乎中国骨子局势是什么。

那时,荷兰东印度公司已驱动在东南亚拓殖。然则中国对他们来讲太大了,他们莫得那么强的贪念。欧洲东谈主温雅中国,阐述亚洲对他们来讲越来越穷苦。但荷兰东谈主要点计议的照旧东南亚,尤其是香料群岛。
利玛窦与“亚洲”想法
第一财经:国际政事研究领域学者塞缪尔·亨廷顿提倡的“斯文的冲突”说法终点驰名,然则你通过对亚洲和欧洲的古舆图史研究,以为斯文不一定会冲突。为什么不错这样说?
宋念申:当代地舆不雅的酿成并不是只是起源于欧洲,然后传导到寰宇各地。欧洲地舆不雅的酿成是因为欧洲帆海者、探险家络续和非欧洲寰宇的东谈主碰撞、来往,相互吸纳了许多文化身分后酿成的,是一个全球体系,是以我在《制造亚洲》里谈了“亚洲”这个想法怎样来的。
汉语里把亚细亚和“洲”放在全部,酿成一个词“亚洲”。但日语和朝鲜语里齐只是说亚细亚。那么,为什么唯有汉语把亚细亚和大洲的“洲”两个想法放在全部?这开头于布道士利玛窦。1602年,利玛窦与李之藻互助出书《坤舆万国全图》,利玛窦用汉语翻译的欧洲舆图上,加入了那时明朝的地舆不雅念。他把欧洲寰宇所熟知的“亚细亚”想法,纠合了咱们从《尚书·禹贡》传统以来的九有想法,说地面分有五州。把两种异质文化拼在全部,后世才在这个基础上渐渐酿成“亚洲”这个词。

虽然这只是一个小的例子,我是要阐述,异质文化碰撞在全部的时候,并不一定是冲突。“斯文的冲突”本人是个带有殖民色调和帝国目标色调的想法。斯文是否冲突,取决于咱们给与什么样的重要对待异质文化。咱们通俗说,要反对或者卓著“西方中心目标”,但卓著它的形势,是不是塑造一个中国或者东方或者亚洲中心目标呢?如果这样作念,就落入了雷同的中心目标窠臼。“西方中心目标”的要害不在于以西方为中心,而在于塑造了一个中心—边际的等第顺次,并用这种等第顺次去会通、改造种种化的寰宇。
我温雅“亚洲”想法,是因为亚洲无法用东谈主种、言语、文化、民族等当代社会科学想法去界说,它终结单一中心。亚洲总处于流动、多元、绽开的景况。也等于说,“亚洲”想法具备抑遏“中心目标”逻辑的潜能。因此我才强调,文化既有冲突,但更多是相互吸纳、相互交融。我通过不雅看古舆图,来抒发这样的不雅点。
中国失去300年了吗?
第一财经:郑和下西洋,船队最远到过东非和红海;利玛窦来到明朝之后,传来欧洲东谈主画图的寰宇舆图和一些西方科技。然则中国终末却以烟土干戈的失败驱动辱没的近代史。许多东谈主齐说,西方地舆大发现后,中国却日益阻塞,终末错失许多历史发展契机,你怎样看这种不雅点?
宋念申:我不太应承这类说法。咱们不成站在后见之明的态度上去品评前东谈主作念的事——而且这种后见之明是站在特定的价值态度和价值预设上,这类不雅念带有强烈的泰西轨范的“当代化”逻辑。中国东谈主瞎想中的当代化,老是西方东谈主的坚船利炮、富国强兵,是当代寰宇光鲜的一面。但咱们不成冷漠,是谁在为这些光鲜的一面付出代价。
“过时”与“先进”、“斯文”与“雕悍”、“阻塞”与“绽开”这类二元对立的框架,带有强烈的殖民目标色调,亦然庸碌当代化表面的立论基础之一。然则“当代”不是从一个所在发生,然后传播到全球的。当代从一驱动等于全球性的,从16世纪驱动,统共东谈主类社会齐被当代裹带其中,只不外饰演的扮装不同。

咱们不成脱离英国对南亚的占领和对印度所在工业的扼制,来谈工业翻新,因为如果莫得压榨印度得回的低价原料和宽广商场,蒸汽机和纺纱机是不会专揽到大范围的棉纺分娩中。同理,咱们也不成脱离北好意思的扈从制,来谈好意思国在19世纪的崛起。当咱们熟谙穆勒、托克维尔等论开脱与民主的篇章,也要了解到,他们花了雷同多的元气心灵,来论证帝国殖民行状的必要和方正。也等于说,“当代”是一个全球性的笼统系统,不成只挑局部表象,不审内在肌理和齐集。
往日咱们通俗说“过时就会挨打”。这是因为咱们饱受殖民目标和帝国目标压迫,要不甘雌伏、自立束缚。但咫尺是2024年,中国按GDP排是寰宇第二,这个时候,“过时就要挨打”的逻辑就显得是把挨打的包袱归结于被打东谈主的“过时”,而不是打东谈主者的不义。寰宇上的国度老是有大有小,有强有弱的,弱小的国度难谈就应该被打吗?当中国仍是成为具有全球影响力大国的时候,应该想想其他国度会怎样会通这句话。
历史不成假定,所谓“错失发展契机”,惟恐是参照欧洲殖民国度的发展契机来判断的。这个问题于是就变成了,中国为什么莫得成为殖民目标国度?因为所谓的“发展契机”,大部分是殖民膨大带来的契机。咱们看历史不成盯着中国一个国度看,也不成只盯着发达国度自我酬金的历史,而是要把中国放在全球语境下磋商。
第一财经:我郑重到,你在《发现东亚》和《制造亚洲》里齐在强调一个雷同的不雅点,当代性是一个全球的参与经过。这两年越来越多东谈主意志到,寰宇不是唯有一种运行准则,咱们需要新的、更多东谈主参与的深广原则。
宋念申:你说得终点对,带来这种变化的身分之一,等于中国的崛起。也正在这个时候,中国东谈主零碎需要计划,咱们能够提供给寰宇什么样的新图景?尤其是面临全球南边国度,咱们能提倡什么样的寰宇测度?畴昔的中国只是一个新的帝国,照旧能提倡一个新的、更具深广性的联想顺次?回到亚洲这个话题来讲,亚洲的暗昧、杂糅、包容性大约就示意了一种可能的新深广性。亚洲,零碎是东亚,莫得被泰西所主导的当代绝对驯顺和改造,反而以多面多元的推行形势质疑和反念念单一的价值体系。它提供了咱们重新念念考东谈主类深广性问题的可能。

《发现东亚(改进版)》
宋念申 著
新星出书社·新经典文化 2024年5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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